林庚先生的诗创作有自己独具的特色,这缘于他对中国诗学的独立研究,在诸多方面有自己独树一帜的见解。我是在1950或1951年接触到林庚先生关于九言诗的主张的。当时正面临着以1949年为界,作为知识分子,一切价值都在重新估定,包括文学创作也要重新确定自己的道路之际。林庚先生这方面的声音显得微弱,我听到了,但是它很快被别的声音压过了。
我在1949年前两三年,当学生的时候,也开始学着写新诗。虽然模仿过民歌,模仿过闻一多、徐志摩的格律体,但最主要的还是写所谓自由诗,因为这样的诗篇无定行,行无定字,可以“挥洒自如”,“淋漓尽致”,特别适于在广场上、在集会上朗诵。
1949年,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宣布了解放区和国(民党)统(治)区两支文艺队伍的会师以后,作为与工农兵结合的诗歌范本,解放区的主要是民歌体的诗风,以及强调整齐、押韵的准格律体、半格律体,逐渐有统一诗坛之势。而自由诗的创作,在有意无意间,就被蒙上“学生腔”以至“小资产阶级情调”的嫌疑。那一段时期,我印象里只有何其芳、聂绀弩、胡风欢呼共和国成立的诗,是自由体的,然后在1951年石方禹的《和平的最强音》以自由体使人一新耳目。我作为还停留在模仿阶段的青年作者,在改造思想也改造文风诗风上唯恐后人,于1949年秋冬写的《歌唱北京城》是依傍了北方鼓曲唱词的节律,《马车》借鉴了歌谣谚语的节律,《进军喀什城》则借助于蒙古民歌《嘎哒梅林》的节律和形式。
这样写了几年,越来越有束缚之感。在写比较长篇幅的诗歌时,感到容易陷于平板。于是在1954年写抒情长诗《我们爱我们的土地》,终于回归自由体,这在当时是还冒了一点风险的。还好,也许因为长诗的内容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范,这首诗所采用的自由体没有受到指责。这首诗和我的另外一些诗上了广播。我希望我写的诗能够尽量上口,便于朗诵,此后写了不少自由诗。
大约在1954年前后,在《文艺报》和其他一些刊物上,展开过关于新诗形式问题的讨论。我没有参加。我只想用我的作品来作试验。1956年短暂的百花时期,更触发了从内容到形式力求有所突破的劲头。我1957年夏天到武汉长江大桥工地采访,写了一首《箫》,是我在心中出现了最初的诗句时,发现那句式属于“五四”或“四五”,便有意识地试验通篇写成九言诗,并且有意向林庚先生呈正。全诗如下:
你可能吹响这管洞箫,
就让箫声在江上缭绕:
吹得远天拍打着江水,
吹得沙岸上江水来潮,
吹得那云龙嘘气挂脚,
漫漫长江被烟雨笼罩,
吹出了虹霓天上的桥,
又把它吹落江水滔滔……
九孔洞箫是我们所造——
万里长江上第一座桥。
洞箫吹出我们的豪情,
我们的梦想,我们的爱……
苦雨凄风我们不叫苦,
惊涛骇浪上多少惊骇!
江南江北路从天上过,
攀高走险就像过悬崖,
冬天钢梁滑得难动脚,
冰霜染白身上安全带;
百万铆钉是百万钮扣,
无缝天衣在空中剪裁。
茫茫的长天茫茫的水,
正是我们工作的所在——
最早望见两岸的灯火,
最早发现东方鱼肚白。
我们为人民架好大桥,
谁能把它从水面移开!
长江似历史长流不断,
大江耸起在激流深处。
江心颠覆过多少舟船,
江边多少人曾经唤渡;
投鞭拦不断汹涌奔流,
愁煞了千古风流人物。
今天江山归我们管领,
天堑上任凭自由来去;
我们称道:如此好江山!
江山称道:如此好儿女!
洞箫吹歌催我们上路,
跨过长江——只是第一步!
这首诗是1957年7月7日那一天写的,当时坐在武汉蛇山顶上一个小石凳上,望着刚刚合龙的桥身,云天辽阔,江水浩荡,俯仰今古,遥想未来,很有些自得。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地作诗体试验。但是很快奉电召回北京参加反右派运动,自然顾不上向林庚先生请教,而且从此就把这方面的试验停止了。
按照林庚先生说的“半逗律”,即把诗行分为上下两半,在我这四十多行诗里,只有十六行是“上五下四”,而其余多是“上四下五”,并不是林庚先生主张的基本上是“上五下四”那类典型的九言诗。但我以为,上四下五和上五下四互相参差,似可避免节律过于单调。甚至加强表现力。不过,这是写出以后的自我辩护,当时只是任由诗句自然流出,忘记了上五下四这样的要求。
现在回过头看,四言诗,基本上是两顿;五言诗,基本上是三顿;七言诗,基本上是四顿;在九言句中,按我们的诵读习惯,上五下四的句子基本上是四顿,上四下五的句子,可四顿,也可五顿(多半是三字尾),就看句意的需要了。这就像歌词谱曲,一个字可以占一拍以至几拍,几个字也可以只占一拍。
林庚先生积多年对古典文学尤其是古典诗歌的研究,参照自己的创作经验,提出九言诗的主张,已经半个多世纪了。1949年后,众多的诗人,特别是有志于建立新诗格律的诗人和诗歌理论家,作了多种尝试。而林庚先生在总结了自己写作十言诗经验的基础上,专注于九言诗,他这几十年间写的多半是九言诗,当然有他在理论和实践上的根据,这是值得体味,更值得研究领会的。